無法忘卻的那些陰雲與陽光

       的確,人的記憶往往是不可靠的。然而,有些歷史一旦發生了,它就再難從親身經歷了它的那幾代人的腦海中抹去,成為滯留在記憶深處遲遲不散的陰雲。有的人或許已經忘記了這陰雲起初是如何聚攏的,卻也能記得它如何將人與人的距離拉得前所未有得遙遠。有的人或許已經淡忘了這陰雲是以怎樣的姿態被封存進記憶裡的,卻也能記得它如何沉沉地壓在每個眉梢上,壓在每個心頭上。五年過去了,我們或許正需要重溫這段歷史,重新拾起其中人性的溫暖和閃光。

新聞開始宣告這一段沉悶歲月的時候,九歲的我正趴在沙發上,看著爺爺奶奶披著棉襖坐在電視機前,緊盯著早間新聞裡主持人僵硬的面容,以及插播畫面中武漢空蕩蕩的街道和偶爾閃過的幾張口罩嚴遮的面孔。口罩雖然像是被焊死在臉上,卻不妨礙年幼的我可以感知到背後的隱忍的焦慮、徬徨、和無助。

那時,我還為料到,不久後,同樣的情感會像火山一樣在我們所有人的身上爆發。這樣的爆發,好像是一瞬間的事情,家人之間、鄰里之間、地域之間、國家之間。而這場瘟疫仍然以超乎想像的速度蔓延,彷彿陰雲一團一團地匯聚在空中,最終將我們望向太陽的視線隔絕開來,將我們囚禁於方寸之地。就這樣,我們開始了與病毒持久的戰爭。

雨,絲絲縷縷地從陰雲落入這片水泥森林中。N95口罩將我的臉勒得生疼,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在長龍中等待著接受核酸檢測,時不時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幕,心理納悶:「這個世界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如初呢?」,卻沒想到,那條印在我們所有人臉上的溝壑,和我們鼻腔裡那陣刺痛,還要在往後漫長的歲月中被反覆地加深,才慢慢成為習慣。

如今,再翻開相冊,想要找一張帶有綠色元素的圖片當作壁紙的時候,手機裡竟然清一色的都是一張張還沒清除但早已過期的健康碼。想來不禁讓人覺得那段年月帶著一絲荒誕不經,離我們又遠去了幾分。

然而,在那沉重的隔絕中,卻也總有星火驟然迸發,試圖撕裂這無邊的沉寂。畢竟,人這,終究是堅韌的。藏匿在角落裡的羽毛球拍,總算是因為人的無聊而得到了重見天日的機會。客廳雖然狹小,卻防不住我們一家子尋樂子的心。咚。咚。咚。羽毛球砸在吊燈上,撞在櫃子邊,又重新落回我的手中,在我的記憶中留下它綿軟的痕跡。

若查一查疫情間的電費,定有一大部分來自烤箱的貢獻。在某個陰雲密布的午後,我和母親便會相對坐在廚房的早餐台邊,手裏往往是握著一把攪拌器,或是揉著一團麵團。停下手中的活計時,天色已經向晚,卻也不覺其慢。談笑間,蛋糕、麵包、餅乾都熱騰騰地出爐,端上了餐桌,在唇齒間留下暖融融的餘香。一家人聚在餐廳,對著幾樣反覆製作的點心孜孜不倦地議論,誇它哪裡好,下次又如何做得更好。而今當時買來的廚具大都落灰,倒像是得了個淒慘的結局。

要數我最無法忘懷的,是那場自發的、笨拙卻無比赤誠的『陽台音樂會』。當這個念頭在鄰里群裡悄然萌生時,一股久違的熱流瞬間攫住了我。我幾乎是懷著神聖的使命感,在時針緩緩划向凌晨時,也沒有停下手中的筆,為這場特殊的盛會設計海報。那塗抹在屏幕上的明快色彩與昂揚的文字,大概是我對這片隔絕人世的陰雲最直接的吶喊。而這吶喊,竟然激起了遠超預期的迴響,甚至被隔壁小區的抖音博主在社交媒體上轉發了出去。原來,我們這微小的守望,早已在無聲中連成了片。

夜幕低垂,我握著微微發燙的手機,站在熟悉的陽台上,在群內宣布了音樂會的開場。話音落下,一扇扇漆黑的窗戶次第亮起,一個個身影出現在各自的『舞台』。歌聲從不同的窗口飄出,層次不齊,卻匯成了一股最樸素,也最有力的洪流。我們不約而同的點亮了手機的閃光燈,在冰冷的樓宇間,匯聚成了一片星海。我們彼此相隔,依舊看不清對方的臉,卻能在歌聲和星海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貼近與溫暖。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巔,
就像穿行在璀璨的銀河,
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我們唱著、笑著、跳著。是啊,即使夜晚再黑再長,我們的靈魂也是那樣堅不可摧。我們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彼此的命運是這樣緊密地纏繞在一起。至今,我也還能記起那時的小學組織同學們一起詩朗誦時,我們最後齊聲念出的那一句:“同人類,同呼吸,共命運。”

十一歲的我,曾經趴在床上用畫筆笨拙地記錄下了陰雲背後顯露出來的彩虹和陽光。這段經歷永遠地滋潤了我,告訴了我紀錄與創作的珍貴。

十五歲的我,俯身桌前,在鍵盤噼哩啪啦的響聲中用文字繼續了這場紀錄,以我有限的視角,記述了我還沒忘記的,以及那些我不會忘記的事。但願這場紀錄,會如馬拉松棒一般不停地傳下去。

如今,雷暴早已止歇,街市重現熙攘,人聲再次鼎沸。人們急切的想要找回失去的時光,將那一段記憶,當作一個不堪的惡夢,努力地拋在身後。這自然是好的,是生的力量,是向前的本能。

可我相信,那片陰雲不該被就此遺忘。它並未完全散去,而是化作了一片淡淡的背景,永遠的襯在了往後歲月的天空上。它教會我,那車馬喧鬧,人面含笑地日常,並非理所當然;它提醒我,那平凡的、觸手可及的溫暖,才是人世間最應珍視的瑰寶。它讓我在今日的喧囂裡,偶爾會停下腳步,靜靜地望一望那曾被陰影籠罩過的,而今復又晴朗的天,心裡便生出一種複雜的,既悲且喜的感激。

這無法忘卻的陰雲,它是一場傷痕,也是一場啟蒙。它沉重,卻也奇異地將我們腳下的土地,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值得踏實地、感恩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