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不語,新葉有聲

       步入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我的腳步在那一尊西周青銅鼎前凝滯。它靜默如禪,鼎身上,那些獰厲又華美的饕餮紋、夔龍紋,是華夏這棵巨樹深紮於時光土壤中的根。。它們屬於山河初定的時代,屬於祭祀的煙火與鐘磬的回響。然而,當我目光微移,透過巨大的玻璃幕墻,望見對面M+博物館展廳里一道流動的數碼光暈時,一種奇異的時空交錯感驀然升起。那光暈,或許是某件數字藝術展簽的實時數據流,冰冷、抽象,卻又充滿未來的律動。那一刻,根與葉的對話悄然開啟。根在泥土深處沈默輸送養分,葉在陽光雨露中自由呼吸,這本就是生命最古老的智慧。

這對話,在西九文化區的空氣中愈發清晰。一端,是從戲曲中心飛出的粵劇唱腔,水袖翻飛間,是《帝女花》的香夭遺恨,是《紫釵記》的纏綿情長。那聲音里,有嶺南水汽的氤氳,有市井人情的溫熱,是祖先輩代代相傳的呼吸與心跳。另一端,是西九音樂節澎湃的電子旋律,節奏強勁,音色迷幻,是青年用合成器與代碼構建的聽覺烏托邦。然而,細聽之下,那電子的脈動中,是否隱約鑲嵌著工尺譜的韻腳?那粵劇的新編里,是否大膽融入了現代和聲的骨架?它們並非彼此吞噬,而是在碰撞中交相輝映,如同香江之水,倒映著兩岸的古今燈火,匯流成一曲“和而不同”的磅礴交響。

這持續的碰撞與交響,引我深思“文化的根與葉”。華夏文明,恰似一株參天古木。那深植於神州大地的禮樂制度、倫理價值、審美情趣,是它沈默而堅韌的根脈,是民族身份的源代碼,賦予我們面對世界的底氣。而根,存在的意義絕非固守黑暗,恰恰在於滋養每一片向著光明生長的葉。文化之“葉”,便是每一個時代,基於那時的陽光、雨露、風霜——即特定的社會現實與技術環境——所生發出的新藝術、新思想、新形式。葉,進行光合作用,反哺著根;今日的創造,也終將成為明日傳統的一部分,沈澱為新的根系。無根之葉,終將飄零;無葉之根,亦必僵枯。

傳統是根。它並不是僵化的包袱,而是歷史積累下來的形態、價值與記憶。青銅器上的紋樣、戲曲的唱腔與身段、街坊市集的生活智慧,都是文化的根系,為當下提供養分與方向感。根深才能葉茂:只有了解源頭、熟悉脈絡,當代創新才不致於流於表層的模仿或無根的追新。
葉子是當下的創造,而青年,恰是這棵樹上最鮮活、最敏感的新葉。

他們天生擁有跨媒介的感知力。對今天的香港青年而言,青銅器上的雲雷紋不僅是博物館里的展品,更是平面設計中的靈感源泉;粵劇的做手不僅是祖父輩的記憶,更是現代舞編排的身體語匯。他們輕松遊走於不同藝術形式之間,像葉脈輸送養分般自如地打通各種表達界限。

他們嫻熟掌握數字時代的工具。當老一輩還在驚嘆於全息投影技術時,年輕人已在用VR重現宋畫里的山水意境,用編程讓《詩經》的草木在屏幕上生長。鍵盤取代了毛筆,代碼延續著文脈,數字工具於他們如同紙墨於先人,都是時代賦予的表達媒介。
更重要的是,他們懷抱著對社會議題的敏銳關懷。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的擔當,在今天化作青年對社會公平的追求、對可持續發展的探索、對文化多樣性的捍衛。他們用街頭壁畫探討城市更新,用獨立電影記錄社區變遷,用社會企業模式解決現實問題。這種“不辜負”的使命感,讓古老的擔當精神在新時代煥發生機。

那麼,青年當如何承續這“根與葉”的生生不息?傳承,絕非在博物館的櫥窗前頂禮膜拜,更非將傳統符號如貼紙般生硬地粘貼於當下。真正的傳承,是深入堂奧,理解紋飾背後的宇宙觀,品味唱腔深處的情感密碼,汲取如林公那般的精神鈣質。然後,勇敢地創造。創造,是讓青銅器上的雲雷紋,在動畫電影的視覺風暴中重生;是讓粵劇的“戲棚官話”,與街頭嘻哈的節奏碰撞出新的火花;是讓“擔當精神”在實驗室、在寫字樓、在每一個平凡的崗位上,綻放出這個時代特有的光芒。

立於香江之畔,我仿佛看見,這城市文化的生命之樹,正沐浴在鹹濕的海風與全球化的陽光下。它的根,緊握著華夏厚土,不斷從五千年文明的深層汲取智慧與定力;它的葉,則向著四面八方自由舒展,敏感地捕捉著世界的每一縷新風,盡情地進行著光合作用。根深,方能葉茂;葉茂,更促根深。在這永恒的動態平衡中,香港,這座永遠在“變”與“不變”中尋求平衡的城市,正以其獨特的生命實踐,唯有當古老的根脈與青春的枝葉持續這場對話,文明之樹才能歷久彌新,永葆青翠。